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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5月19日 星期五

尊嚴






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病患家屬送來的花,但這是我第一次在病患過世後收到花。


『啊不要啦,我沒事啦,你幹嘛一直叫我來?我要回家了啦!』阿月(化名)走進我診間的時候充滿焦慮,臉上帶著不耐煩的表情,似乎對於先生帶他來就醫非常地不滿。

阿月的爸爸、哥哥、以及哥哥的兒子都是大腸直腸癌的患者。雖然說大腸直腸癌有家族性,但這麼強烈的家族性,我倒是不常看見。

我在替阿月內診時就深感不妙,一顆偌大的腫瘤就長在肛門口,但最讓我驚訝的不是這個,而是之後的大腸鏡檢查。阿月的大腸裡同時長了三顆腫瘤,一顆在升結腸,一顆在直腸,一顆則在肛門口;除此之外,大腸裡長了密密麻麻的息肉,多到我無法去細數到底有幾顆!

『FAP,這一定是FAP!』我心想。(註:FAP,Familial Adenomatous Polyposis,家族性大腸息肉症)醫療上沒有什麼『絕對會』或『絕對不可能』的事,但非常遺憾的,FAP卻『百分之百絕對會』轉變成大腸直腸癌!




治療


阿月從一剛開始的無法接受,但在我和他家人的苦勸之下,最後終於接受了治療。『腹腔鏡全大腸直腸併腹部會陰聯合切除及永久性迴腸造口』是我替阿月安排的手術。落落長的手術名稱,講白話一點,就是從小腸和大腸的交界處開始切除,從盲腸、升結腸、橫結腸、降結腸、乙狀結腸、直腸、最後連肛門都一併切除。老實說,大腸直腸外科醫師當了這麼久,『全大腸切除』、『全直腸切除』、『腹部會陰聯合切除』、『迴腸造口』這些手術我都開過很多很多次,但在同一個病患身上,同時動這麼大範國手術的,卻是第一遭!

手術過程非常順利,但辛苦的是阿月和他的家人們。人工造口照顧起來非常費工夫,造口袋的大小、黏貼方式都很講究,只要稍稍不注意,造口袋滲漏可能將衣服、床單都沾上了糞便,造口袋的大小如果剪裁的不適當,也有可能造成周遭的皮膚發炎潰爛。

很少有人能像阿月的女兒一樣,將造口照顧的這麼好!造口袋緊緊黏貼在阿月的肚皮上,不僅沒有異味,阿月的皮膚也不曾有任何一絲發炎的現象!

阿月是個第四期的患者,腫瘤細胞漸漸對化療藥物和標靶藥物產生抗藥性,即使換過了幾種藥,藥效總是慢慢地不如預期。無情的腫瘤細胞,漸漸地一步一步吞噬著阿月的身體,阿月的體力也越來越差,身材也日益消瘦。


暫停


『張醫師,我想請問一下媽媽的狀況。媽媽的化療要一直打下去嗎?有沒有可能暫停一下下呢?』阿月的女兒問我。
『上個月換了這個藥,從這兩次的抽血報告看起來,藥效還不錯,為什麼想要停止治療呢?』
『不是想停止治療啦,只是……畢竟媽媽是第四期的患者,有一天一定會走到最後那一步。不過因為我們家不是很有錢,我們從小就看媽媽辛苦工作賺錢把我們幾個小孩養大,好不容易養到我們都成年了,開始賺錢了,想說媽媽應該要退休享清福了,結果就得了癌症,福都還沒享,就開始受苦。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討論過了,媽媽遲早會走,但我們希望在媽媽體力還可以的情況下,能夠大家一起出去玩,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……』阿月的女兒說著說著,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『沒問題,你們去吧!我贊成媽媽休息一下!』
『不過,我們前兩天向媽媽提過這個想法,不過被媽媽拒絕了!媽媽最聽你的話,張醫師你可以幫我們勸勸媽媽嗎?』
『我沒辦法跟你們一起出去玩,但我保證我會想辦法說服媽媽!』

阿月和家人到了清境農場玩了幾天,回醫院的第一次門診,阿月對我說:『我的這些孩子就是純心要整我,我打化療都累死了,體力抵抗力都不好,還要帶我去清境?張醫師你看看我去清境回來,體力又更差了,真的是快累死我了!』

阿月嘴巴上直喊累,但我看起來,阿月的精神卻好多了!雖然不到容光煥發,但至少比之前打化療時陽光多了!


結束


最後一次走進阿月的房間,阿月已經呈現瀰留狀態,臉上看起來沒有表情,但又似乎看的出一絲安詳。『媽媽,張醫師來看你了!』我的職業本能告訴我,阿月的時間已經剩下不久。儘管如此,我走出病房前還是對阿月說了一聲:『加油!我明天再來看你!』

阿月的女兒追出病房外,叫住了我:『張醫師,我們知道媽媽剩下的時間不久了,我也把我的兄弟姐妹們都找來,希望即使在媽媽的最後一分鐘,都能陪伴著他。謝謝張醫師這麼用心地照顧媽媽,到最後了還來看他!』





在行醫的過程中,我不斷的開刀、看門診,但我也不斷的在學習,學習著怎麼面對生命末期的人。有時候,常常會不了解他們在想什麼?或他們到底要什麼?我還沒有找到答案,但我想,他們要的或許是一份『尊嚴』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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